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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楼台 胡雪岩传三》二(3)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桢当年的故事。丁宝桢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州的亲友, 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宿,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银子”中支付,尽管量入 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惯例,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因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 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分、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皮箱,随便找 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多少银子?”

“五千银子。”

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那末——”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桢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丁宝桢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他。

宝均金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

“接头好了。这一回的条件,确是比以前来得好。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愆的缘故。”徐用仪又说:“本来早就想出奏了,为有东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暂缓一缓。”

“也不必再缓。请你转告左帅,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户部议奏,那就要算老帐了。”宝均金突然问道:“丁稚璜当当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陪笑答道:“那是个有名的笑话,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话。”宝均金正色说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几件破烂衣服,让他当五千银子,怎么对得起东家?外头也一定有闲话,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处。他 只有硬吃一注,不让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没办法。左帅借债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计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仪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圆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好,不过,”宝均金沉着脸说:“丁稚璜当当,几乎月月如此;左帅借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千万说清楚。”

“是。”

答应归答应,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徐用仪退值以后,先去访胡雪岩,将宝均金的话,告诉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话,要不要说?

“当然不必说。”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军事成功了,以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说这话,惹左大人不高兴?”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到了贤良寺,转达了宝均金的意见。左宗棠本来就想这么办,但未想到宝均金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兴亲自执笔起草奏稿。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以及各省协饷,不能及时而至,拖欠年复一年,越积越多的困难。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说有德国商伙福克,在兰州 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总督出票,因于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户部咨复,以借数虽经奏明为四百万,惟期限、利息,以及还 款来源,应该补叙说明。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景,不在其位,似乎不应再谋其政,所以此处须作一番解释:“臣卸篆北上时,与刘锦棠、杨昌浚晤谈,均以甫经接任,筹饷艰难,属臣 代为借箸。臣虽去任在即,亦不欲贻累替人,遂飞饬办理上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抵都后,连接杨昌浚、刘锦棠来函,言及饷源已 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即据情入告,情词迫切异常。”

以下是根据“胡光墉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所称,开具办法: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

期限:六年还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丝。

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息照减。

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动局,据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头两年不还本, 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 使巨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办事司官, 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值,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总督章京则各有专司,此案归“英国股”及 “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但赋 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间”,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宁愿再等一 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他自己都不甚 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 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

“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

“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

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 哪里,等我勾当了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 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谈吐,不象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请理翁劳步。”接着又说:“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尾才会清楚。”

“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

“是的。”

“差多少?”

“一万三千多两。”

“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老怎么也来了。”

“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头。”

“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

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柜先打个交道。”

“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千定金。如意制就,来 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 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有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天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

“那末怎么样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说道:“老萧,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来;周大老爷验收不错,自然分文不少你 的。”“是,是!”老萧诺诺连声,“马上送来,马上送来。”“慢慢!”胡雪岩将老萧唤住;转脸说道:“理翁,我想送了来也不好,一则要担风险,再则也怕招 摇。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果然不错,就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岂不省事。”

“说得是。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萧一走,方始开口道谢。“小事,小事!”胡雪岩问道:“理翁还有什么未了?”“多谢,多谢。没有了。”周理堂紧接着问:“这笔款子,如何归还?”

“悉听尊便。”胡雪岩紧接着说:“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我想请理翁指点,指点迷津,我是怎么想不开?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觉得,就不致于想不开了。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不显,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说:“看相这件事,本无足奇;不过在脸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阅历。雪翁心中有贼,此贼不除,精神就好不起来。”

“喔!”胡雪岩也听说过“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句成语,当即问说:“我心中之贼是指啥?”

“钱,一个钱字。”周理堂问:“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开钱庄的。”胡雪岩笑道:“我们这一行,称之为‘铜钱眼里翻斤斗’,不想到钱,想什么?”

“是不是?我说雪翁心中有贼!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来?”

听得这话,胡雪岩不免惭愧,想了好一会说:“理翁的话,我听出点味道来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只怕不容易;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样了,怎么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赚钱,而是想花钱,就跳出来了。”“这话,还要理翁明示。”

“道理很简单。”周理堂说:“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这是花钱;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如何罗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园、如何请人品题。这些东西想起 来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个‘钱’字忘掉了。当然,这也不是人人办得到的,力量不够,要为钱犯愁,反而是自寻烦恼;雪翁根本不必愁钱,当然也就不会有烦 恼。”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从康熙年间开始,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凡有宫殿营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设计,然后按照尺寸比 例,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出了名的“样子雷”,耳姓名反而不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岩进京,在应酬场中认识了“样子雷”,听他谈先世的掌故,说他家全盛时 代是在干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圆明园,建成了请皇帝来看,某处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满意,复又拆去,这样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 遍,总之终干隆六十年,圆明园无一日不在大兴土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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