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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校读书(1)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学了。我记得,克里克尔先生用过早饭后走进教室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乱哄哄的吵闹声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门口,像故事里的巨人查看俘虏一样查看我们。

屯哥站在克里克尔先生一旁。我想,他没机会恶狠狠地叫“安静!”因为同学们都吓得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了。

看得出克里克尔先生在说话了,又听到屯哥这么说:

“嗨,学生们,这是一个新学期了。在新学期里,当心你们自己。重新注意你们的功课,因为我会重新注意处罚。我不会手软的。你们自己擦来擦去没什么用,你们是擦不掉我在你们身上留下的痕迹的。好了,大家开始上课了。”

这可怕的开场白结束后,屯哥又拐着出去了,而克里克尔先生却走到我的座位前,对我说如果我以咬人着称,他也以咬人着称。然后,他把那根棍子给我看,问我对把那东西代替牙齿作何感想。那牙很锋利吗,嘿?那是双料的牙齿吗,嘿?咬得很深吗,嘿?它咬人吗,嘿?它咬人吗,嘿?他问一句,就用那东西在我身上抽一条伤痕出来,抽得我扭来扭去。于是,我很快就充分体会到了萨伦学校的优待(如斯梯福兹所说),并很快哭了起来。

我并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遭遇如此。恰恰相反,大多数学生(尤其年龄小的那些)都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时受到同样的提醒。那天的课还没开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动哭泣了。在那天的课结束前,全校有多少人扭动哭泣,我真没勇气去回忆,否则我好像在夸张了。

我想再没什么人比克里克尔先生更能从自己职业中找到享受了。他以打学生为乐,仿佛这可以满足他的一种强烈欲望。我深信,他不能抗拒打胖学生的想法。那种学生好像有什么东西非常奇特,使他非得在一天内把这种学生身上抽打出伤痕才能安宁。我自己就是胖乎乎的,所以我知道这点,而且现在想到那家伙,我都怀着一种义愤,哪怕我没受到他欺侮我也这样;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不称职的莽汉,他不配受到这么大的信任,正如他不配做海军元帅或陆军总司令一样:不过不论他从事后两者的哪一种职务,他的作恶大概都不会少一些。

我们在他眼里多么卑贱啊,就像屈服在一尊残忍的偶像下的小小的可怜赎罪人。现在回顾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开端啊——在持那样一个操行的人面前那样卑微,那样低贱!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注意着他的眼光——卑贱地注意着他的眼光。他正为另一个受难者用界尺指正算术作业,这受难者因手被那同一界尺打肿而想用小手帕擦去点疼痛。我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无所事事才去注意他的眼光,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病态地被他眼光吸引,我心怀恐怖地想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是轮到我还是其它的人受难。在我前面的那一排小学生也对他的眼神怀着同样的兴趣而注意着。我想他也知道这点,虽说他做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用界尺指着算术作业时,那副嘴脸真可怕;现在他把他的眼光朝我们这一排投来了,于是我们一面发抖,一面朝书本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朝他瞟去。一个不幸的犯人犯了作业做得不好的罪,被他命令走到他前面去。那犯人结结巴巴地求饶,并保证明天一定做得好些。克里克尔先生打他之前讲了个笑话,我们都笑了——我们像群可怜的小狗都笑了,其时我们个个面白如灰,魂都吓出窍了。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这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周围一阵嗡嗡嘤嘤声,那些学生就像无数只大青头苍蝇一样。我感到微温的肥肉那种油腻(一个或两个小时前我们吃的饭)我的头就像一大块铅一样沉。我宁愿放弃一切来换场觉睡。我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克里克尔先生,像一只小猫头鹰那样对他眨眼;有那么一下,我被睡魔征服了,昏睡中仍依稀看到他用界尺指着那些算术作业;我迷糊着,只到他轻轻来到我后面,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红伤痕把我弄醒,好叫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我好像又来到操场上,眼光仍被他迷住,虽说我根本看不见他。我看着那个窗子,因为我知道他就在窗背后,那窗子就代表着他。如果他的脸在窗边显出来,我马上露出可怜巴巴的顺从表情。如果他从窗口朝外张望,那么就连最大胆的学生(斯梯福兹除外)也会停下嘶喊而做出安静的样子来。一天,特拉德尔(世界上最倒楣的学生)无意之间用球把窗户砸破了。现在,我想到当时的场面还吓得发抖呢,我觉得那球好像砸在克里克尔先生那神圣的脑袋瓜上。

可怜的特拉德尔!他是学生中最快活的,由于穿着窄小的天蓝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国香肠或卷筒布丁一样。他总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个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界尺打了两只手板心——他总要写信把这告诉他叔叔,可又从没写信。他头倚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泪痕还没干,他就已经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开始,我曾奇怪:特拉德尔能从画这些骷髅里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个时期,我把他当作一个修身养性的人,认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他自己:挨打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可现在我相信他那样做,只不过因为骷髅容易画,都是一个样。

可是他,特拉德尔是个正派人;他始终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援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有一次在教堂里,斯梯福兹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尔,就把他带了出去。我现在好像又看到他在会众们轻视下被押出去。虽然第二天他为这事很伤心,并为此被关在教堂院子里那么多小时(他出来时,那一本拉丁文词典全画满了骷髅),可他就是没说出谁是真正的捣乱的人。可是他得了报偿:斯梯福兹说在特拉德尔心里是没有任何阴险卑劣的思想的,我们都认为这是最高的赞赏了。就我来说,只要能得到这种报偿,我宁愿吃尽千般苦(虽说我的勇气远不如特拉德尔的,更比不上他那么老成)。

我一生中见过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兹和克里克尔小姐肩并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们前面。我不认为克里克尔小姐容貌比得上爱米丽的美丽,我也不爱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轻女郎,没人能在风度方面赛过她。当穿着白裤子的斯梯福兹为她拿着阳伞时,我因为认识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兹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个太阳和两颗星相比。

斯梯福兹不断保护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为没人敢冒犯他喜欢的人。他不能——或者说不管怎么样他没这么做——保护我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欺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时更恶劣的待遇后,斯梯福兹总说我缺少他的勇气,而且他是决不会忍受这一切的。我认为他这么说是想鼓励我,因而把这当作他的善意。克里克尔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种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那就是当他在我坐的长凳后走过时想打我却发现那告示板碍了他手,于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给取下了,我也再没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我和斯梯福兹之间的友谊,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骄傲,虽说有时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这样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场上和我交谈,我无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现在我忘了是什么了——好像是《培尔格林·皮克尔》中的某个人。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晚上我上床时,他问我是不是有那本书。

我告诉他我没有,并向他解释我是怎么读到那本书的,还提到一些别的书。

“你还记得它们吗?”斯梯福兹说。

“哦,当然记得,”我答道,我记性很好,我相信我把他们记得很清楚。

“那么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你把那些书讲给我听。我晚上不能很早入睡,早上也总醒得很早。我们一本一本地讲。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每天的‘天方夜谈’。”

这安排使我很得意,并从那晚起就付诸实行。在我讲述时,我给我喜爱的作者带来了什么损害不能由我来说,我也不想知道个究竟;可是我对他们怀着很深厚的崇敬,我自认为我是怀着朴实的热诚来叙述那一切的,这种朴实的热诚在我身上持续了很久。

但其弊病是我到了夜间就犯困,或提不起精神讲故事,这时说书就变成很苦的差事了,可还非得说,因为绝不能让斯梯福兹失望或不高兴。一大早,我无精打采,好想再睡一个钟头,却要像希拉乍德王妃①那样被叫醒,在起床铃没响之前讲完一个长故事,这真是件讨厌的事。不过,斯梯福兹一定要这么做,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和练习,以及一切对我来说很难的功课,所以在这交易上我并没吃亏。不过,说句公道话,我所以受感动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也不是因为畏惧他。我崇拜他,爱他,他的赞许就足以回报了。此刻,当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忆这些琐事时,我感到当时那种赞许是多么宝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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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方夜谈》中讲故事来救自己的人。

斯梯福兹也很体贴,在一次特殊的事件上,他不顾一切地表示了这种体贴,我怀疑特拉德尔和其它人都会因此有点不快呢。皮果提答应过要写来的信——那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信啊!——在开学后头几个星期里来了;连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完全被桔子包住的蛋糕和两瓶樱草酒。我照例将这宝贝放在斯梯福兹脚前,请他处置。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小科波菲尔,”他说,“酒留着给你讲故事时润嗓子。”

听到这主意,我脸刷一下红了,我谦虚地请求他不要这么想。可他说他已经注意到我有时嗓子嘶哑——他用的是“有点带嗞嗄声”这种说法——所以这酒的点点滴滴都应该用在他说的用途上。就这样,这酒被锁进他的箱子里并由他倒进一个玻璃瓶里,每次他认为我得保养一下时,就叫我用软木塞里的芦管吸一口。有时,为了使它更加有效,他就好心地把桔子汁往里面挤,并把姜搅和在里面,或将薄荷溶了丢进去;虽说我不能断言这类实验使那气味变得好多了,或就说这正是健胃的合剂,不过我每晚最后一件事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都是感激地喝下它,并深深感到了他的关心。

我觉得我们好像把皮尔格林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又把别的故事讲了几个月。我可以肯定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因为没有故事而感到扫兴,那酒也几乎和故事一样持久。可怜的特拉德尔——只要想到那学生,我就会很怪地一方面想笑,又同时想流泪——一句话,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合唱队;听到开心处,他就狂笑;听到故事里讲到什么惊险时,他又怕得要命。这一来就总使我讲不下去。最令人好笑的是,我记得,只要讲到和吉尔·布拉斯的历险有关的大人物,他就装出忍不住地叩得牙响;我还记得,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上了强盗头目时,这个倒楣的小丑装出那种恐怖的样子,以至被在走廊上暗暗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到了动静,于是背上扰乱寝室的罪名而被狠揍了一顿。

由于在黑暗中讲了这么多故事,我心底的浪漫梦幻的情绪也受到了鼓舞;从这一方面来说,这差事对我是不太有益处的。但是由于我已被视作我寝舍的开心果,我又意识到虽然我是最小的,却因为我的故事在同学中广为传开而引起很多对我的关注,于是这反而激发我努力用功。在一个只靠残酷治理的学校里,无论这治理人是不是个混球,总不可能有什么可学的。我深信,我们学校的学生和当时其它学校的学生一样是无知的一群;学生们都因为受到太多非难和打击而不能好好用功;正如任何人在不断遭遇到不幸、痛苦和忧虑时都不能好好做事一样,学生们也不能好好用功。我因为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和斯梯福兹的帮助,竟受到促进;虽说我并没少受什么责罚,但我却是同学中一个例外——我不断捡拾到一些零零星星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很大帮助,他喜欢我,我想起这就非常感激,看到斯梯福兹那么动心机地说他坏话,而且几乎从不放过机会怂恿别人或自己这么去伤害梅尔先生,我常感到痛苦。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特别难过,因为不久以后我就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妇人的事说给斯梯福兹听了。就像我没法对斯梯福兹隐藏一个饼或任何具体实在的东西一样,我没法对他隐藏这样一个秘密。我常常害怕,怕斯梯福兹会把这事说出来或用这事来嘲讽梅尔先生。

我相信,我在那第一个早晨吃着早餐,并在孔雀翎毛影子下随着笛声入睡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曾料到把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带到济贫院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一次拜访的后果是不可预料的,而且是种有害的。

一天,克里克尔先生由于不适未到校,这当然使学校气氛轻松快乐,早晨上课时吵闹声仍很大。学生们为大获解放而开心,以致变得难于被控制了;虽说那可怕的屯哥拖着条木腿进来了两、三次,还记下了主要捣蛋鬼的名字,却并没产生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因为学生们深知明天总会有麻烦上身的,所以他们认为得乐且乐无疑为上上策。

确切说,那是一个半放假的日子,因为那天是星期六。由于操场上有闹声会惊扰克里克尔先生,而天气又不适合外出散步,那天下午我们就奉命呆在教室里,做专为这种情况而设计的功课,这种功课要比平时省力得多。这也是每周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于是,就由一向任苦差的梅尔先生管理学校了。

如果我可以把一头牛或一只熊和任何像梅尔先生那么性子温顺的人联想到一起。那么那天下午,当吵闹声达到最大时,我会把他想成被一千条狗围攻的这两种动物之一。我记得,他俯在书桌上,用那削瘦的手支住疼痛不已的头,悲惨万状地拼命想在那片令下议院发言人也会头昏脑胀的喧闹声中继续干他那烦心的工作。学生们从座位上跑上跑下,一起玩“争座位”,这是一群笑的学生,唱的学生,说的学生,跳的学生,喊叫的学生,这些学生围住他转来转去,龇着牙做怪样子,在他身后或当他面取笑他:他的穷酸,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亲,一切他们注意到的属于他的,都被他们取笑。

“安静下来!”梅尔先生一下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喊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发疯。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同学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我站在他身边,目光随着他的环视教室,我看到学生们都停了下来,有些突然受了惊,有些感到了点畏意,有些也许生了愧意。

斯梯福兹的座位在教室最当头,就在这长长的房间的那边。他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地笑,当梅尔先生看他时,他像吹口哨似地把嘴努起。

“安静下来,斯梯福兹先生!”梅尔先生道。

“你自己安静下来吧。”斯梯福兹的脸变红了说,“你在对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坐下,”斯梯福兹说,“管你自己的事吧。”

响起一阵低声的笑语和一些喝采声,可是梅尔先生的脸色那么苍白,所以很快又安静了下来;一个本打算蹦到他身后去模仿他母亲的学生改变了主意,装出要修笔的样子。

“如果你认为,斯梯福兹,”梅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有可以操纵这里任何人头脑的力量。”——他不觉(我猜想)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或者,你认为我不能在几分钟里就看出你驱使那些比你小的同学用各种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可不会为你费什么神,”斯梯福兹冷冷地说,“所以我实际上没干什么错事。”

“你利用你在这里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继续道,这时他的嘴唇哆嗦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有身份的人——”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呀?”斯梯福兹说。

这时有人喊道:“可耻呀,杰·斯梯福兹!太坏了!”这是克拉德尔;梅尔先生忙拉住他并叫他别再说什么。

——“侮辱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先生,而且从来没有冒犯过你的人,你的年纪和聪明足以懂得许多不应侮辱这人的理由。”梅尔先生说,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你这事做得卑鄙下贱。你可以坐下或站在你座位上,只要你愿意,先生。

科波菲尔,往下读。”

“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着走到教室的这一端,“停一下,我实实在在对你说吧,梅尔先生。你居然说我卑鄙或下贱,或说类似的话时,你自己却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一直就是一个乞丐,你心里明白;可你说那种话时,你就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乞丐。”

我至今还弄不清是他要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要打他,或是双方都有这种意图。我看到大家一下全像化成了石头一样僵住了,我还发现克里克尔先生来到了我们中间,屯哥在他身旁,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仿佛大受惊吓地朝屋里看。梅尔先生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掩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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